扛著一身的行李走在街頭,不平整的石板路讓拖行變得更加吃力,
但身體似乎已經習慣了這些重量,那些跟我同樣來自故鄉的一切。
總是這樣對自己說,這些都是我最甜蜜的負荷。
想一想,好像也沒那麼辛苦了。
眼前出現了一棟結構方整的高樓,偌大的窗面以及綠栽,為這棟略顯生硬的舊建築增貼了一些時尚感。
這是一間青年旅社(YHA)。
住進了有著兩人床位的房間,一張整排的桌子靠在窗台旁,陽光灑進,
今晚我將獨享這裡。
結束了兩個禮拜的換宿工作,不僅身體需要休息,心裡也需要一點自己的時間。
更何況對於亞眠這,其實也是充滿著好感。
怎麼說呢,就是一種投緣,我喜歡這邊的景致,以及沒有太多遊客的悠閒,
卸下了行李,揹著相機,我的腳步很輕鬆,
反正目標很明確,我要往這城市最高的建築物邁進。
眼前豎立的這棟宏偉建築,活生生像就個龐大的藝術品。
不論是結構設計、雕工、更不用提它最高點達145公尺的高度,
如果以現代建築一層樓約三公尺來估算,這接近50層樓的教堂,
完全無法想像這是出自近800年前的作品。
這座被尊稱為「亞眠聖經」的聖母大教堂,早在1220年就開始動工,這麼龐大的工程,在當時卻僅僅花了68年就完工。
在建築本體上更是精彩,正門雕塑的是《最後的審判》,北門雕塑的是殉道者,南門雕塑的是聖母生平,堪稱藝術與宗教間的完美呈現。
當然不意外的,在1987年也正式被編列為世界遺產的名列。
走入教堂內部,在極度挑高的室內,立即感受人類的渺小,
偌大的空間裡,感受到寧靜與莊嚴,光線從每扇大窗中撒入,在懸浮粒子的干擾下,呈現出肉眼可識別的光"線"感。
我是個沒有特別信仰宗教的人,在這邊都能感受到神聖。
教堂四周,被分出一處一處的小空間,好似不同的展區,默默地訴說著聖經上的故事,
一個抬頭,就被一旁超美的馬賽克玻璃看得目不轉睛,
一回神,又被角落的光影給感動。
來到教堂後側,一個外表露出愁容的天使吸引了我的目光,
看著他小小的翅膀,原應是天真單純的模樣,如今一手抓著頭,另一隻手靠著沙漏,
身體微微的傾斜,像是靠在一個張著嘴的骷顱頭上。
是什麼樣的原因,會讓天使那麼憂愁呢?
我好奇的看了下敘述,才知道眼前的哭泣的天使(weeping angel)可是別有盛名。
那栩栩如生的愁容,明明是天使,卻為著象徵即將而來的死亡而感到憂愁。
在一戰的時候,這個畫面變成為戰士們報平安的明信片,有一種黑色幽默的味道,因而聲名大噪。
對於死亡,連天使都會憂愁了,更何況是人類。
還是要好好守護著看似平凡卻又珍貴的和平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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離開了教堂,我又開始漫無目的的遊走,
教堂附近的老城區,是最適合拍照尋寶的地方,
索姆河岸旁,一排的房子吸引了我的目光,在陽光的照耀下,每棟都獨樹一格擺在一起又不顯得凌亂。
在台灣,這種河景第一排的景觀餐廳,招牌一定又誇張又醒目,
這裡卻能夠這麼的低調又整潔,令人讚嘆著這城市的規畫非常具有美感。
這裡不像在巴黎需要時時提心吊膽,留意每一個轉角,
在古巷弄中我恣意地穿梭,走著走著,突然逛到了藏身在巷子中的一座藝廊,
想說進去欣賞了一下不同創作者的構圖和取景角度,
剛好一旁的駐店藝術家正在畫畫,他很友善的跟我聊了一下,
看他在作畫時的表情,好專注好美,
我忍不住開口請他讓我拍照,他也很大方的同意,
於是就在這個片刻,兩個創作者各自用不同的媒介,不同的素材在創作,
我們同時沉溺在自己的快樂裡,不需要言語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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傍晚時分,與其說是傍晚其實已經算是夜深了,
畢竟在歐洲的夏天,通常要等到快十點太陽才願意下山。
我又再度回到了廣場,期待著入夜後的燈光秀,
這燈光秀的由來,不僅僅是為了噱頭,
而是學者在研究雕像的成分時,意外發現這些數百年歷史的雕像,在當時其實是有色彩的,
於是藝術家便結合了現代3D燈光的技術,重現出當時大教堂的原色。
也讓每一座雕像都換上了絢爛的衣裳,
我錄了一段影片,希望大家能稍微感受一下,在當下看到燈光全部亮起時那種震撼與感動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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住了兩晚的青年旅社,霸佔著兩人房的空間,真的很舒適,
但住宿加上三餐的開銷,對於近一個多月沒花什麼錢的我來說,突然又感覺到危機。
心想再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,於是我用一個早上的時間,建立了沙發衝浪網站的帳號,
洋洋灑灑寫下了對於旅行的熱情,以及渴望探索歐洲的初衷。
開始大海撈針的散發我的借宿詢問信。
很幸運的,獲得了一個正面的回應,
這位人士很神秘的,僅放上一張圖片,一隻貓咪走在覆滿雪的屋頂,
這隻貓咪讓我想起了我家的貓,也許是這個原因讓我想寄信給她。
巧合的是,信中她說她叫伊莎貝爾,跟之前民宿的伊莎貝爾同名。
可能伊莎貝爾是台灣人的菜市場名,像是怡君,為了區別,我就改稱她為伊莎。
伊莎願意收留我兩個晚上,而我也立刻收好行李,向亞眠告別。
我搭火車北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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Lille(里爾),是法國北邊的第一大城,
位在歐洲的十字路口,不僅公路四通發達,
鐵路更是重要的樞紐,西邊可搭乘歐洲之星直達倫敦,南通巴黎,
東邊更是銜接比利時與其他各國的門戶。
隨著鐵路的開通,里爾佔據著絕佳的地理優勢,
現代建設開始蓬勃發展,還於2004年被選為歐洲文化首都。
里爾這城市,可以說是我來法國以來,待過最現代的地方了,
巴黎很大,但在市中心,大多都是保留著舊有建築的特色。
但在里爾,在某些區域就會看到很先進時髦的大建築,
有趣的是,這裡的捷運系統跟台北一樣出自同樣的團隊,
第一次搭乘的時候有一種時空錯位感,心裡有點納悶我是不是回到了台北。
這城市我最愛的不是古城區,反而是去參觀教堂,
在台灣,其實沒有去教堂的習慣,
但在歐洲,面對未來的徬徨與未知,有時候會有心情不太平靜的時期,
這時候,我特別喜歡去教堂裡面走走,坐在椅子上發呆,
讓自己心靈感受一點寧靜。
在里爾,參觀教堂又比平常多出一些趣味,
這裡的教堂,可以說完全顛覆了我對於教堂古板嚴肅的想像。
除了有一些歷史悠久,很古典優雅的風格,
更有一些感覺是結合了藝術與創新的風格,
有些像是天堂之門的設計,
或是奇特的繪畫,
甚至還有倒在地上的十字架,
有時候覺得教堂真的是很厲害的藝術傑作,
結合了力學與美學,集結了多少人的心血與時間,
在里爾,這些創意的教堂又更讓我喜愛,
藝術的表現不應該侷限於形式,
只要內心的信仰與初衷維持不變就夠了,不是嗎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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離開的前一天晚上,伊莎邀請我一起去吃晚餐,
原本想說就去吃個便宜的土耳其三明治,結果走著走著,竟然走回到了古城區的大廣場,
伊莎隨興的帶我進了廣場旁的一間餐廳,在露天的棚子下坐著,
她點起了菸,一旁的服務生遞上了菜單,上面每一道菜旁的價錢都高出我預算好幾倍。
我有點為難地看著伊莎,她對我點點頭,
「盡量點吧,我請客。」她不經意的說著,視線又回到了菜單。
「這怎麼好意思?」我惶恐的回說。
「因為我今天很開心。」她依舊不改那種既慵懶又自信的法國女人風格,嘴裡吐了一口菸。
「那我跟你點一樣的就好」我放棄研究菜單。
過沒多久,服務生端上了兩鍋香噴噴的白酒燉淡菜。
鮮肥的淡菜被白酒帶去了腥味,奶油洋蔥烘托濃濃海鮮原味配上酒香,
搭上法國那裡賣都好吃的麵包薄片,滋味果真是一絕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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回程的路上,經過美術館前的廣場,
原本安靜的夜晚,這裡卻聚集了許多人群,吵吵鬧鬧的不知道在幹什麼。
我注意到一旁伊莎表情開始有些奇怪,她拿起了電話講了許久,
講的是法語我聽不懂,但感覺她越來越激動。
掛掉了電話,她的步伐越來越快,我們漸漸地離開廣場的喧鬧,
伊莎深深地吐了口氣,又恢復成她一貫的慵懶音調。
『剛剛不好意思,如果再待在那個地方,我怕我會忍不住想去揍他們。』伊莎率先起了頭,為剛剛的失態道歉。
「沒關係,只是那些人聚集在那邊,是在抗議什麼呢?」我好奇地問道。
『你知道法國最近剛通過同性戀結婚合法化的法令了嗎?那些人就是在抗議這個的。都已經通過了還在那邊鬧事。』她的語氣似乎帶有一些憤怒。
「他們抗議我能理解啦,總是有保守的人不能接受啊。」想想對於一些保守的教徒而言,這抗議是難免的。
『所以我才想要去揍他們!你知道,我剛剛就是打給我朋友講這件事情,對這些人而言,同性戀是不能接受的,是噁心的,但是,我跟你說,我有一個很好的朋友,他就是一個同性戀,他是一個非常善良又有才華的人,但因為個性比較陰柔,常常被同學欺負,最後有一天,他再也忍不住了,就從窗子跳下來,就走了。這些人,就是這些人害我失去一個朋友的。』她失去了原本的優雅,開始激動地跟我訴說著。
我至今還是記得那說話時的神情,是那麼真摯,又那麼痛苦。
回去的路上我們沒有太多的交談,我腦中還是在盪漾著剛剛聽到的故事,
很多時候一句玩笑話,或是無心的言語,也許在另一個人的心裡卻能掀起波瀾,
現在網路上的謾罵,不負責任的攻擊,那些看似微小的動作,其實可能會傷害到人。
我警惕著自己,說什麼話都要對自己負責,不要因為情緒而失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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隔天擁抱道別的時候,她順帶一提的說道,
『我昨晚幫你在沙發衝浪的網站上留下了第一個好評,有了推薦,你應該會比較容易找到下一個沙發主。』她抽著菸,還是一副事不關己的說道。
「真是太謝謝妳了! 那當時妳怎麼會願意收留一個完全沒有評價的亞洲人呢?而且又那麼臨時。」我心中充滿了感激,又忍不住想問。
『沒什麼,剛好沒事,又覺得不接受你可能就要露宿街頭了。』她習慣性地揮揮手,嘴裡又順手吸了一口菸。
伊莎拒絕了我想跟她合照的邀請,
但我始終是謝謝她,對我的好意表現得那麼不經意,
不僅僅是那頓豐盛的晚餐,
還有她對我交換的真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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